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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属于阳光的植物未必不好吃》-上篇

——献给无光之海,和我亲爱的朋友狄特里希,及我的挚爱白虎

PS:这个故事跟现实中的人和事没有任何关系。

背景注释:

在无光之海的世界中,伦敦于19世纪被沉入地下。地下世界有一片巨大的海洋,称为地下海。

地下没有阳光。地下的人可以去到地表,但可能因阳光而受伤甚至死亡。比起地表人,他们的生命更加漫长。

据说当年的女王决定将伦敦沉没前,曾痛失所爱。

背景在文中经过处理,应该可以无障碍直接阅读。

 

远处,最后一点夕阳的颜色也渐渐褪去了。大副一直盯着那地平线,直到再也看不见阳光为止。

结束了,她心想。一股释然在她心底慢慢渗开,而她刻意不去想那些感伤的事。她低下头,猛地吸了口气,然后发出漫长而无声的叹息。

她闭上眼睛,阳光那独有的感觉再次浮上了心头。

铺天盖地,灼人肌肤,让人无处遁逃。它会改变颜色,当它变成最可怖的血红色时,却是它在一天中,对于他们这些来自地下海的人类来说最安全的时刻。

他们便是在此时离开。这不是来自船长的命令,而是她的。

她回头望去。他们的船长还像之前一样,被船员们拉扯着,不得不待在甲板后方有遮阳棚的地方。他一言不发,痴痴地凝望着阿芙娜斯湖——那通往地面的航路,尽管现在已经看不到一点阳光了。

这艘老式蒸汽船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它的船壳在地面上被晒的太干,现在大概正在重新长满藻类植物。一阵风带来熟悉的咸湿的味道。大副抬起头,看到远处有一群似曾相识的海蝙蝠,正在向着他们的桅杆缓慢地飞来。

我们回来了,无光之海。

“船长,他在吗?”

有人在身后说话。大副回过头,竟然反应了几秒钟才想起来人是船上的机械师。

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把他绝大多数的大多数时间都花在引擎室。这次他们史无前例地前往地表,并且见到了传说中的阳光。这是件大事,毫无疑问。但机械师他却从始至终都没有露面,仿佛他对阳光漠不关心。

这么一个冰山一样深不可测的家伙,现在看起来却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船长坐在甲板上。许是因为阳光真的不见了,他终于低下了头。他肯定累坏了,或许还不止如此。因为大副看到,他把脸深深地埋在手掌之间,看起来非常痛苦。

如果不是因为他们俩的交情比看上去还要深得多,大副应该也会觉得有些同情吧。

但这一切,都是船长自作自受。

是的,在他们通过艾伯丁之门的时候,守门人明明跟他们交代的很清楚:去往地表的过程中,一定不能站在甲板上,这样做会带来十分可怕的危险。

他说完这些就关上了门,并没有交代这危险来自何方。但是这艘船——“幸运兔脚”号上的所有人,都非常自觉地听从了守门人的建议。

他们来自一片奇异的地下海,而且还是在海上讨生活的人。每个人都清楚,在这世界上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讲出缘由,但如果有素昧平生人特地给你善意的警告,那听着点总没错。

所以,真正遭遇了那“危险”的只有船长自己。谁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跑出驾驶舱的。他把船舵锁在窗户上,然后就像放飞的鸽子一样撒欢地跑上甲板。那天所有人都听到了他的欢呼声,“天啊!天啊!这是什么?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很快,大家也都听到了他的惨叫。

陆地上的医生说他的痛苦来源于阳光,还说他不是第一个不听从劝告从而自取灭亡的人。那医生随意地丢给大副一块毛毯,告诉她这几天都别再让“这个傻子”再暴露在阳光下。另外,如果眼睛痛的话,适当地多睡一会儿就能解决了。他甚至连药都没开。

地面上的人好像对他们不太友善,大副就这样奠定了第一印象。

停留在地面上的这些天,跟地表人做生意是件很煎熬的事。倒不完全是地表人的关系,更大的麻烦还是来自于内部。他们的船长从不肯乖乖听话地待在船舱里。只要谁一个没留神,他就会披上毛毯,像个神经病一样地偷偷尾随着他们。他灼得眼睛都红了,可他就像濒死之人,总想把余生的每一天过得有意义。他眺望那阳光下的景色,痴得像个孩子。

而现在,报应来了,大副想。她跟着机械师一起走过去,站在船长的正面前。机械师似乎有话想说,所以她弯下腰,轻轻地拉了下船长的袖子。

“船长,别哭了。”

听了她的话,船长放下了捂眼睛的手。他勉强在地上蹭了蹭,却连站起来都没什么力气的样子。他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淌着泪,略带愠怒地盯着大副:

“谁说我哭了,你明明知道这是被阳光晒的。”

“船长,”这次的声音来自机械师。所有人都觉得他露面是件稀奇的事,而他肯开口说话,就更加稀奇了。在众人目光的注释下,他是那么的不知所措。他抬起左手,又抬起右手,最后两只手同时指向自己身后:

“甲板那边,引擎室门口,那边有个……有个很奇怪的人(freak)。”

大副很惊愕。这么说,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混上了他们的船?这倒奇了。这人难道没有听说过“幸运兔脚”号的名号么?

谁敢在地下海随便地登上这艘船呢?老天保佑,他们的船长是她见过最喜欢拉人入伙的家伙。他恨不得跟豚鼠和猴子一起冒险,只为了见识一下它们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

与此同时,这也是她见过最能惹事的船长了。哪里有麻烦他就喜欢去哪里,从不考虑实际的利益和需求。如果不是因为她认识他太多年,还欠着很多不能跟外人道的人情,她肯定也早就不干大副了。

“有你不认识的人在咱们船上?”她为了确认,率先问道。

机械师点点头。

“你确定不是咱们船上的人?毕竟……”毕竟我怀疑自己人你也不认识几个。

机械师异乎寻常的坚定。“不是。我从没见过他。我想……他很可能是从地表来的。”

听到“地表”这两个字,一直坐在地上的船长忽然站了起来,也不知道他哪来的力气。他用肮脏的袖子擦了擦眼睛,急切地问道:“在哪?他在哪?我要过去看看。”

紧走了两步,他又停了下来,狐疑地看着机械师。

“等等,你过来的时候,看到他在那边干什么了吗?如果他是想破坏我们的船,或者对我们不利……”

“都不是,先生。” 

机械师露出一副匪夷所思的表情。

“他靠在栏杆上,手里拿着钢笔和笔记本。我想,他是在画画。”


 

真的有个完全符合机械师描述的人,就在机械师说的地方待着,一步都没有离开。

那还真是个奇怪的人,跟他们看起来完全不一样。

比如穿着。他穿着一件呢子大衣,还戴了一顶圆帽。虽然没有系领结或者领带什么的,但那衬衫可真是干净清爽,一丝海苔的痕迹都没有。他穿的可真像是伦敦某些大学图书馆里的老传记上的人物插图,还褪了色的那种。

或者说,真像是个没有经历过什么一夜之间整个家乡就被沉到地底下,从此不得不与潮湿为伍的,地表人。

听到有人走过来,他回过头。大家的脸色都不太好,也许只是因为照明的关系。毕竟这里连月光都没有,唯一的照明就来自他们的桅杆上挂的那盏领航灯。

可是,这位不速之客看起来却非常的开心。

他脸上带着从容的微笑,抬起拿钢笔的那只手跟大家打了个招呼。

“哦,嗨,你们好,大家伙儿。很高兴认识你们。”

看到他的脸,大副差点把舌头都给吞了下去。

这个连头发都是阳光般的淡金色,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干燥气息的家伙,他以为自己在干嘛?

这里可是地下海。而这艘船,“幸运兔脚”号,是一艘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船。他们去过活死人的城市,帮盐神运送过粘土做成的人,还生吃过长着人脸的水母。他们拥有最大的海蝙蝠群,和一根飓风都难以催折的桅杆。

这不是货船,也不是观光船。它是一艘探险船。

眼下,面对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偷渡客,她一定要让这家伙明白,这船不是他说上就能上的。

可是没等大副斟酌好威胁话语的开头,船长就率先一步站到她面前。

“你好!”他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急切和激动。“你是地表人?我是说,你来自地面上吗?”

“是啊,”偷渡客愉快地笑笑。大副发现,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停下手里的笔。

 “我来自维也纳,曾经周游过很多地方。我毕业于佛罗伦萨艺术学院,是个画家。”

船员们面面相觑。画家这个职业一向只存在于传说中,就是那种人人都听说过,却没见过活的。虽然在可汗帝国的国内巷道中,陈列在那些灯火通明的店铺里的瑰丽非凡的图画,确实会让人好奇它们是怎么诞生的,但他们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在自己的船上见到一个活生生的画家。

船长却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一样,立刻露出了然的表情。

“你是说,像著名的《一本关于爱情的浪漫小说》①里的那些……那些插图,是你画的吗?”(①注释:地下世界著名的18X禁书)

画家笑了。他在本子上添了几笔,然后把本子和钢笔用一根有弹性的皮绳收到一起,放进大衣的兜里。他向船长走过来,除了船长之外,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

“我可以说,你对我的工作性质理解的还算到位。”画家的脸上还是带着笑容,一点都没有被冒犯的表情。“是的,我的确也曾做过插图师。不过为那本风靡的小说做插图的人,并不是我。”

“怎么说呢?”看到船长失望的表情,似乎意识到他还需要给出更多解释,画家重新斟酌了一下词汇。“我虽然也画过很多人体,不过因为缺乏经验,我并不十分擅长表达人类最本能的热情反应,不论是在纸上,还是在现实中。所以……如果期待我能还原……一些类似那本书籍中插图的作品,那我可能要让您失望了。我这么说,您能够明白吗,船长先生?”

船长的脸颊一侧开始微微泛红。他张开嘴,试图解释点什么,但最终还是失败了。大副悄悄捅了捅他的胳膊,示意他不要忘了正事,而他也像是才想起来一样:

“咳!无论你是什么来历,你没有经过我的允许擅自跑到我们船上来,这是不被允许的!”

“就是这样。”大副为自己终于有机会说话而松了口气。“你偷渡上船,究竟要干什么?”

感受到了船长和大副的默契,船员们走到船长身旁,把画家包围在了中间。大副看到,机械师甚至不知道从哪找来一个扳手……或许,他一直都随身带着那个扳手?

“给你们带来麻烦了吗?那真的是非常抱歉。”画家诚恳地说,摘下帽子向他们行了一个规范又恰到好处的礼。这意外的充满涵养的举动,让船员们停下了靠近他的脚步。

“是这样,我是一个旅行画家,因为对这世界上的一切非常好奇,所以才产生了学习画画的想法。我想尽可能多地去不同的地方,把我的所见所闻画下来,写成一本书。”

“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船长说,“哦,所以你想跟我们一起航行?”

画家点头。

“我想,您应该就是船长先生。是这样,我本来想先问过您,并且请求您带我一同航行,但我一直没有机会与您本人谋面。有人告诉我您生病了,不知道您的身体是否有好一些?”

“这不用你管。”提起他的“病”,船长似乎非常不情愿,他岔开了话题:

 “就算当时我没有生病,我也不会允许你上船的。”

“哦,是吗?”画家的眼睛亮晶晶的,平静而温和地看着船长。他看起来是这么人畜无害,大副突然有点觉得不忍心了。

“嗯,你根本不明白地下海意味着什么。”

船长斩钉截铁地下了结论,完全不管画家眼中的期待。“我们无法适应地表的阳光,你们这些地面上的人,也一样无法适应地下海。地下海没有阳光,因此又被称作‘无光之海’。你们地面的植物无法在这里生长,你们也无法适应没有阳光的生活。”

“我觉得,这里感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就只是换了个环境而已。”画家说。“我去过很多地方,我会适应的。”

“地下海没有你们熟悉的日出日落,每天的时间只能靠机械表,船上还必须每天记录非常详尽的航海日志,否则我们甚至会把凌晨和正午弄混。”船长说,”这些,你应付得来吗?”

“这您不用担心,我有一块很结实的机械表。”画家抬起手腕,指了指自己的手表,“在地面生活的时候,我也经常会为了画画熬一整夜,过着黑白颠倒的生活。我觉得时间应该不是问题。”

“不只是时间!”船长突然加大了声音,让大副吓了一跳。“地下海……地下海跟你熟悉的世界完全不同,你明白吗?!这里有很多邪恶的东西,有很多稀奇古怪的生物和自然现象,更不用提,这里还有一些古老的神,它们非常的,它们非常……”

一阵短促的鸣叫打断了船长的话。画家被吸引了注意,抬起头来。高处,一群海蝙蝠缠绕在桅杆上,似乎只是被领航灯光缩吸引。只不过,在它们之中,有一只非常与众不同的,纯白色的海蝙蝠。

“啊……盐神②的特使。”船长低声呢喃,脸色变了变。“盐神在注意着我们。”

(②注释:地下海有很多奇异古怪的神明,是洛夫克拉夫特克苏鲁世界观)

有些人没有听到他的话,有些人注释着那与众不同的海蝙蝠,露出困惑的神色。船长决定结束这段不合时宜的话题。他走近画家,直到能够清楚地凝视着对方浅灰色的眼睛。

“这不是你的世界。再过片刻,我们就会通过艾伯丁之门,重新回到地下海了。那时候我们会把你放下,你搭乘别的去地表的船只,回家去吧。”

画家没有躲开,也没有回避船长的目光。他眼里仍然充盈着淡淡的笑意,并没有因为船长明确的逐客令而失去他的镇定。

“带上一个地表来的人去航行,这让你害怕了吗?”

“你说什么?”

“我听说,您是一位非常勇敢无畏的船长。您曾经去过纯冰铸造的城堡,还曾在充满地下琥珀的波光粼粼的海面上航行。您熟悉猴子和老鼠建立的王国,还与他们成为了朋友。我甚至听说,您还去过从没有人回来过的神秘古老的圣山,逆流而上,穿越过亚当……”

“停!”

画家和船长仍然凝视着彼此,没有人打算退却。

“给你,”画家突然掏出自己的笔记本,把它丢给船长。“看看我的画。我去过很多地方,从山脉到湖泊,从高耸入云的城堡,到阴暗潮湿的地底洞穴。我不是个新手,也不会给你添麻烦。有一天,我会画遍这世界上值得永存青史的故事,到那时候,书籍的烫金封面上,会有你的名字。”

船长接过那个本子。他翻开了它。

“你不要以为,这点奉承就会让我飘飘然。”粗略地翻了几下,船长就失去了耐心,粗暴地把本子合上,塞回画家手里。“你根本没有准备好跟我们一起航行,也永远都无法准备好!”

“谁说我没有准备。”画家的眼睛亮晶晶的,不经意地扫过在场的所有人。他在随身携带的皮包里摸索,最后拿出一个沉甸甸的小袋子,丢到船长手里。

 “两千五百回声币。在任何港口可以兑换到至少60份补给,80份燃料,足够你们航行世界大半圈。运气好的话,可以买到一艘崭新的蒸汽船,虽然船不会太大,但胜在灵活。”

大家看看船长,又看看画家,再看看船长手里打开的钱袋子。

“我当然可以自己买一艘船,事实上,我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画家说,“我本来想搭乘你的船,付给你一笔费用,到了伦敦再买艘船。可是我突然觉得,你和你的船员看起来都既英俊又勇敢,而且充满了故事。我就想,何不跟你们一起航行呢?毕竟这样有趣的一船人,我要在哪里才能再找到一批呢,您说对吧?”

船长身后响起洪亮的笑声。身上和头上缠满了绷带的厨师率先打破沉默,他走过来,用没有拿着菜刀的那只手紧紧握了握画家的手。“欢迎登船!”他说道,“简直太欢迎了。对吧,朋友们?” 

“我们船上什么都不缺,就缺个画家,我一直都这么觉得。”炮手点点头,隔空跟画家比了个手势,没有人知道那手势的含义。“而且,他还是个绅士。这太重要了,不是么,大副?”

大副没有说什么,这几乎就等于是默认了。她只不过还是对偷渡这件事有点耿耿于怀而已。

一直坐在旁边的猫喵喵地叫了两声。炮手把它捞起来,抱在怀里。“你说呢,莫格?你喜欢他吗?”

莫格又叫了两声,同样没有人明白它的意思。画家趁着这会儿功夫又拿出笔记本,专心致志地画起画来。他似乎是在画猫,又似乎是同时在画着年轻的炮手姑娘。

“要我说,莫格需要更好的猫粮,而我们也需要……不那么发霉的食物。一直吃船长从海盗那里赌博赢来的粮食,我最近一直有点胃不舒服。”船医戴着半月形的眼镜,一本正经地抱起手臂。“他可以睡我的房间,我可以搬到医务室去睡。医务室的窗帘挡光更好。以前的房间在桅杆一侧,总是亮的我睡不着。”

“谢谢你,慷慨的女士。”画家摘下帽子,向船医行了个礼。船医笑了,拍拍他的肩膀。“你看起来很健康,年轻人。我不介意船上多一个年轻劳动力,何况是像你这样有趣的家伙。

“不过你要当心,”她想起了什么,又叮嘱道:“尤其是吃东西的时候。船长经常会说这个那个都可以吃,但他好奇心旺盛,与此同时,思维又有点脱线。你要牢记这一点,不要学他,要保护好自己。否则你可能连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明白吗?”

“嘿!我听得见!”

“我知道,亲爱的。”船医带着神秘莫测的笑容,回头看了船长一眼,“我就是说给你听的。”


 

大家忘了问他的名字。也许,大家根本就没打算问他的名字。

对于出海的人来说,名字是无关紧要的。伦敦港,现在正式的名字是伍夫斯托克港,但又有谁会真的叫这个名字呢?可汗帝国③的掌控者和被流放者——可汗的荣耀与可汗之影,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反正他们都不喜欢伦敦人,而且他们也都挺沉默的。(③注释:可汗帝国,比伦敦更早来到地下世界的帝国,与伦敦是敌对关系)

画家也没有提起这个话题。他只是日复一日地在甲板上进行他的写生。经过他的时候,总能听见钢笔在纸上沙沙的声音,让人不忍打扰他。

莫格倒是很喜欢他,有几次船长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都能看到那只瘦骨嶙峋的黑白猫咪正趴在画家随身带的画具袋子上面,睡的正香。它还让画家摸它的肚皮,同时不会像对船长那样,挠掉他手上的一块皮。

船上的每个人都知道,船长很嫉妒那个画家。

画家几乎对所有人都表示了他的友善。最先找他帮忙的是医生,她年纪大了,就算戴着眼镜,也越来越看不清医书资料上的那些示意图。有一次厨师觉得肚子疼,她找错了图谱,差点从脾脏那里把肚子给切开,再往后,厨师每次看到她都捂着自己的肚子,却决口不谈他们后来都发生了什么。

“如果方便的话,帮我重制一份更大的人体说明吧。”船医对他说,“虽然上面的内容我都记得,不过,谁知道哪天我的记忆就会被什么东西吃掉。”

画家愉快地接下了这份工作,并且收下了医生的一枚很旧的金耳环当做酬劳。他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搬了张小桌子,并且请炮手帮忙把它固定在了甲板上,就在桅杆下面。他说屋子里的煤油灯总会被海风吹灭,还是桅杆的领航灯来的牢靠一些。

有些晚上,水手们能听到夜风中传来喃喃低语,似乎是来自远方的灵魂在与谁对话。第二天到来的时候,他们却只看到在领航灯下工作了一整夜的画家,裹着呢子大衣伏案熟睡,连海风都没有办法弄乱他的头发。

有时候,他遇到一些疑问,会去询问医生。医书上不知为何记录着一些从未见过的生物,还有一些古老的解剖图,用可疑的红褐色墨水画成,抚摸上去的时候,好像还能听见渺远的嘶鸣。

医生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偷偷递给他几本书,不给任何解释,只是说不可以告诉任何人,连船长都不行。


 

船上的每个人仿佛都有自己的秘密,画家渐渐意识到了这一点。就像从没有人问过缠着绷带的厨师,他为什么会一直以这幅形象示人,他又为何如此热衷用稀奇古怪的生物研发料理。

有一天,当他坐在甲板上画海蝙蝠的时候,厨师从他身边经过,顺手递给他一些饼干。“我保证这是用可靠的材料做的,”看到他的表情,厨师连忙摆了摆大的出奇的手,“绝对可以通过船医的可食用标准,而且跟我给其他人吃的不一样!”

画家收下饼干,并且向厨师表达了感谢。在那之后,厨师也隔三差五来找他,有时候会给他带一些食物,另外一些时候则会问他一些问题。

“你觉得,这些肉馅,跟你吃过的有什么不同?”

画家大口咀嚼肉馅,它们是与他在地面上吃过的肉饼不太一样。“更……Q弹,我觉得?”

“你真识货。”厨师神秘地眨眼,那是他从绷带里露出的唯一一只眼。“我用活体冰山④冷藏过一小时,让这肉馅更有嚼劲。而且,我还加入了一种非常非常稀有的香料,你根本猜不到那是什么。”(④注释:一种会移动,有自己意识的冰山,多出没在极北之地)

“我倒是觉得有股甜丝丝的味道。唔……这到底是什么呢?”

“上次我们经过猫岛的时候,我偷偷跟那边的家伙们交换了一些红蜂蜜⑤。你绝对猜不到这种东西是怎么做成的。”(⑤注释:猫岛盛产的一种瓶装香料,摄人心魄,你绝对猜不到是用什么做成的)

看到厨师的表情,画家觉得他也不太想知道。

“说真的,”厨师突然搓着手,也转开了眼神。“你觉得,写一本食谱会有多难?”

“我想,主要的难点还是在于烹饪本身吧?写书还是比较简单的,你说呢?”

“我也是这么觉得!”厨师认真地点头。“好在最难的部分我已经会了。”

“是的,接下来就只需要去把你熟悉和喜欢的菜的做法写下来,就可以了。”画家点头以示鼓励。“我想,你一定可以的。”

“不过,写书和做菜还是很不一样的。”厨师思考了一会儿,又摇摇头。“书,是要给别人看的。而在别人看之前,他们还要从一大堆书里面,选中你写的那一本。”

“嗯,你说的也没错。”画家沉思。他画完了一页,又将本子翻到下一页,在左上角写着一些注释。

“所以!”厨师大声地说,“一本好书,它也必须要有好的封面!想想看,《约拿的复仇⑥:神秘菜谱大全》,这么一本超级棒的书,再配上你画的超级棒的封面,一定可以风靡地下海。说真的,朋友,我就指望你了。”(⑥注释:活死人城市文登湾最棒的餐厅,这名厨师就来自这里)

画家还没从他的话中回过神,厨师就已经不见了。

 

不知不觉,他们离开卡米安运河,也已经过了半个多月了。

厨师依旧热衷于时不时找画家试吃新菜色,因为“他来自地面的嘴能尝出地下的菜有何与众不同。”画家似乎来者不拒,而莫格也似乎比以前胖了那么一些。

对此,最开心的莫过于年轻的炮手了。她常常会把睡到一半的莫格抱起来,欢快地揉搓猫头,而莫格最多只是发出不满的咕哝声,似乎也并不太介意她这样做。

“你知道吗?如果是船长这么干,莫格早把他的眼睛抓出来了。”炮手一边揉猫,一边笑着对画家说。

这个年轻的姑娘笑声爽朗,穿衣风格更是爽朗。有几次,画家都看见她在甲板上脱掉本就布料不多的外衣,只穿着胸衣就跳下海去。那几次她都带回来很特别的东西:有一次是一只自己会发光的巨大螃蟹,还有一次是一瓶被油纸包的非常严密的蘑菇酒。另外一次,她发出了信号,大家不得不洒了一张网下去,把她和她发现的东西一起捞上甲板。

“这是什么?”船长擦去木箱子上面的浮游生物,显露出上面的字样。“来自苏瑟·库柏公司,送往第三要塞……天哪,我认得这个标志,这是那个著名的制药公司!”

“让开,船长。”炮手冷冷地说,从船医手里接过一条毛巾,缓慢地擦干自己的头发。“这是我的猎物。”

“你不会是打算把这玩意儿送到它的目的地去吧?”船长瞪大眼睛,“你要我把船开到第三要塞去?想都别想!”

“你有什么问题?”炮手说,“你不是很喜欢加德的哀悼吗?海盗港难道不比第三要塞更可怕一些吗?”

“谁说我害怕了?”船长摇摇头,“我是觉得很无聊!死气沉沉的第三要塞,还不如文登湾的活死人来的更有趣一些。我才不要去那种地方。”

一瞬间,画家看到炮手的脸色变了。船长也看到了,于是他抬起了手臂,似乎是准备抵挡炮手倾泻的怒火。

并不是,她并不是在生气。画家看着脸上露出惊恐和迷惑神色的船长,暗暗想道。

“去吧,”炮手最终轻轻地说,“就当是为了他。”

她指了指静静地看着自己的画家。

“第三要塞可是皇家海军曾经的荣耀,要是想了解那个地表无人知晓的辉煌时代,那就一定要去第三要塞。”

 

人群散开了。船医回到医务室去了,厨师也哼着歌离开了。莫格喵喵地叫着,跳上炮手的肩膀。只留下了船长和画家。之前发生的一切似乎完全没有影响到画家,他依然拿着那个最常用的本子,随时画下自己看到的一切。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私下送了她她的画像。”

船长的火气来的莫名其妙,就像海上突然刮起的风。

“你总拿自己吃的喂猫,猫就喜欢粘着你。”船长说的信誓旦旦,就像自己亲眼看到了一样。“然后炮手就经常会来找猫,你也会经常见到她。你还给她画了画像,在她刚游过泳的时候,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会画些什么,说什么‘并没有太多经验所以不会画’,骗谁啊!你根本就是一直打着主意……”

“我也经常看到你拿自己的食物喂猫。”画家突然插话说。

船长一时语塞。他的脸颊又涨得通红,过了好一阵才憋出一句话:

“所以为什么莫格不喜欢我啊?!”

身后,不知躲在哪个角落里的谁发出噗嗤的笑声。

船长不满地回头巡视,然而在漆黑一片的海面上,他们都只能看到海水映着远处漂浮的路标,散发着微弱的光亮。

“十几天来,这似乎是你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话,船长先生。”

船长有些窘迫。在承认自己刻意逃避和岔开话题之间,他本能地选择了后者。

“凭什么我要因为你这一个外人,特地跑一趟我不想去的地方啊?”他不满地咕哝着,“不要以为你跟船上每个人都搞好了关系,你就可以想怎样就怎样!在这艘船上,还是我说了算!”

“谢谢你的关心。”画家淡淡地微笑,“我在船上适应的确实还挺好的。没有晕船,也没有太大的不舒服,食物也都过得去。以及,当然。这艘船上是您说了算,毕竟您是船长嘛。”

“谁关心你了!”船长脱口而出,“反正我不过是觉得带上你也不会太麻烦而已。你也还算规矩,如果你敢给我们增添不必要的麻烦,我随时都可以把你扔下去!”

“您不会的。”画家说,依然在埋头作画中。船长发现,不知不觉之间,画家又画完了一页速写。他依稀可以辨认出那是之前经过的一个小小的岛礁。岛礁的周围布满螺旋形的球藻,还有一些色泽奇异的结晶体在水中若隐若现。

这有什么好画的?他心想。这个外来客也太过好奇心旺盛了吧,这种东西都值得让他动笔?

不知道他见到宏伟的第三要塞的时候,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会不会有一些情绪的起伏呢?

 

船长和大副花了差不多两天时间,计算了一下他们的航线,然后他们决定先向北,在德莫岛登陆,补充一下食物和淡水,然后再向东途径海盗港加德的哀悼,最后在回到伦敦故土之前,绕个圈去一趟第三要塞。

“你会喜欢德莫岛的,他们新酿的蘑菇酒简直一流。”大副跟画家说道。前几天,画家帮忙把她的卧室粉刷一新,还画上了一些好看的花纹作为壁纸,为此她喜滋滋地美了好几天,从此对画家偷渡上船这件事再也绝口不提。

“我想我会的。”画家点点头。“你们这里真的很特别,每一座岛屿,都是那么与众不同。”

“你也这么想吗?”大副扭过头看他,顺手从甲板上的箱子里拿了瓶东西递给画家。

“我年轻的时候,就总想出海,看看外面的世界。我厌倦一成不变的景色,对云诡波谲的大海一往情深……啊,扯远了。你尝尝这个,这就是蘑菇酒。我至今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把蘑菇酿成酒的。”

“谢谢,”画家打开酒瓶,喝了一口,皱了皱眉头。“唔,怎么说呢,这味道……只能说真是地下海的感觉。”

“是吧?”大副也喝了一口。“我也见过把粮食酿成酒的,还有把蜘蛛和水母酿成酒的。我是没喝过水母做的酒啦,不过我想总不会比只喝白水更糟。”

她的酒量很浅,已经有些微醺了。

“在地面上,我们也会酿酒。”画家轻轻地说。“在我读书的地方,他们会把葡萄碾碎,密封在罐子里,酿成一种有浓厚果香的酒。我上学的时候,经常和朋友通宵达旦地痛饮葡萄酒。那滋味,真是让人怀念。”

“哦。”大副眺望着远方,“那可真好。”

“如果有机会,也想让你们尝一下那种酒。只可惜拿坡里的咖啡厅不供应这种酒,现在地面的局势也很乱,有时候乡下的葡萄酒无法运来,一连断货几个星期也是常见的。”画家遗憾地说。

他们一起眺望着远方的天空。无眼的海豚一样的海兽在船体周围游动着,它们的身体上散发着微弱的光,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天空中的星星倒映在水面的光芒。

然而它们都是假的。所有天空的星辰,全都是伪造的,船长曾经这样对他说。你看,它们看起来多假,就像阴郁的玛瑙,就像老虎的眼睛。

说的真真的,就像他曾经看过真正的星空似的。

“有时候,我不得不说船长说的很对。”眺望着微弱的星空,画家甚至都没有拿出他的本子。“它们看起来真的很假。”

“你是说什么?”大副迷惑地问。

“那边那个,如果那是真正的恒星,那我就一定是上帝了。”画家指向天边的一颗菱形的星星,而那星星仿佛能听到他说话似的,在他话语刚落时就突然熄灭了。画家愣了片刻,又仔细看了一会儿远方的天空。

“咦?”他有些发愣,“那有个红色的星星?它好像越来越大了。”

听到他的话,大副也抬起头。她仔细看了片刻,忽然摘下挂在脖子上的望远镜,仔细地眺望。画家看着她不断调整望远镜上的光圈,几次抬起又放下。

“我们的运气很好,”她的声音有些颤抖。“马上就要起雾了。”

“啊?可是在雾气中,视野不是会变得更差吗?”

“这正是好运气所必须的条件。”一瞬间,大副就像换了个人一样,显得精神抖擞,意气风发。“可惜,你喝不到新酿的蘑菇酒了,我们必须要往南走了。”

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口哨声,听上去就跟海蝙蝠的鸣叫没有什么区别。突然之间,桅杆上的领航灯熄灭了。

“什么情况?”数十秒之内,船长和炮手就来到了他们身边。船长从大副手里接过望远镜,放下它的时候,他的脸色看起来有些沉重。

“希望海神保佑我们好运吧。”船长低声说,“是可汗帝国的驱逐舰。”

 

迷雾,代表了好运。

当然,这种说法未经证实。不过,在身后有敌对势力的追兵时,可信度还是非常高的。

迷雾成功地帮助他们摆脱了追兵。本来那艘船已经发现他们了,炮手甚至发誓,她听到了对方的甲板炮发出的声音。但船长还是在她成功发射自己的甲板炮之前,把她拉了回来。

他们在安静的海面上航行,之前围绕在船周围的发光海豚们也不见了。周围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在黑暗中,他们的恐惧在慢慢地滋长。可是他们还是努力屏住呼吸,生怕再次看到可汗帝国那宏伟的铁甲船上的红色灯光。

他们不怕死,可是他们还不打算这么无谓地死去——

尤其是当船长解释了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害怕可汗帝国的船只的时候。

“所以,这一切就只是为了5包咖啡豆?”船医声调高扬,这对她这个年纪的女性来说真是不寻常。“那些神经病喜欢你就给他们嘛,这玩意儿伦敦不是到处都有的卖吗?”

“并不只是这么简单。”船长说,“我给过他们,然后他们还要5包,再5包,再5包。你明白吗?我一次根本运不了那么多!”

“那就多跑几趟啊!你就为了咖啡豆失去了雪豹部族⑦的友谊?”(⑦注释:可汗帝国的统治阶层之一,其他还有鲑鱼部族)

“我怎么知道没有他们的许可,不能随便在可汗帝国的都市里买东西啊?”船长露出无辜的表情。“天知道,我就只是买了一些食品和燃料,还有一个矩阵盒子⑧和几本禁书……”(⑧注释:一种可以用来储存阳光的装置,不知道怎么做的)

大副突然醒悟一样地看着船长。她有些难以置信,却又坚定地点了点头:

“你这次坚持要去地面,是为了用那矩阵盒子装阳光?”

画家疑惑地看着他们,而船长低下头。

“我不知道……我总是梦见阳光。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是怎么了。”

炮手沉默地眺望远方,然后重新点亮了领航灯。被光芒重新笼罩的感觉很不错,就像黑夜中那些不知是否存在的东西突然对他们失去了兴趣,不再打他们的主意了。

来到地下海之后,这还是他们第一次为了躲避什么东西而陷入完全的黑暗之中。在这种地方生活的人,竟然还会因为觉得领航灯太亮而睡不着觉吗?

画家习惯性地靠在船体一侧,尽量让自己不要完全背对着他们唯一的照明来源。夜空中,伪星正重新点亮,这种行为模式让它们显得更加像是偷窥的眼睛。画家突然意识到,他从没想过在地下海航行的人,在没有可靠恒星的辅助下,是怎样判断方位的。接着他又觉得有点可笑地想起,世界上早就已经有了罗盘。

大副提起的“阳光”的话题,让所有人都迅速陷入了沉默。这里的人似乎对阳光漠不关心,他们只在意能否平安到达下一个港口,在船长又惹出下一个乱子之前把他拖走。画家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船长,他正怔怔地凝望着看不见的远方,像是正在想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念头。

“嘿。”

“哟,你也在呢。”

几乎同时,他们向彼此打了招呼,又同时一愣。画家随即露出微笑,这是他惯有的,温和的笑容。

“今晚的夜风有点微凉。”

“对你们地表人来说,这样的评价应该就是很冷了吧?”船长撇了撇嘴。他不经意地靠过来,努力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你没穿那件呢子大衣?”

“昨晚盖着睡觉的时候,它被打湿了。”画家说。“我醒过来的时候,觉得它好像是一块湿漉漉的厚石板,压得我喘不过气。真奇怪,但我觉得我在海风里闻到了沙漠的气息。”

 “原来是这样。”船长似乎一点都不感到惊讶。他托着下巴,和画家一起眺望远方。“那时候,你没有想到点什么吗?我是说……有点感慨什么的。”

画家扬起了眉毛,随即又觉得,作为这片奇异的大海的航行者,船长会知道很多他不该知道的事情也不足为奇。

“是有想到些什么。”

船长看了他一眼,“是上面的事吗?”

“我想起来一件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画家轻轻地说。“那时候我还很小,每天坐在一间屋子里,等待我的老师来给我上课。我要上很多很多的课,要读的书能堆满一整个屋子。我觉得我还没学会怎样好好地骑马,就已经学会怎么使用羽毛笔了。”

“哦,听起来像是个小学究。”船长皱着眉头,“真是无趣的童年。你一定很想离开那间屋子。”

“完全没有。”画家也学着船长的样子,用一只手托着下巴的一侧,望着与船长完全不同的方向。“我相当的乐在其中。”

“既然如此,你干嘛不留在那,好好地抄写?”船长说,“这样我就不用照顾你这个大麻烦了。”

“我以前也以为我会一直这样下去。”画家点头道,“所以我从没有花心思去锻炼身体什么的。毕竟,作业太多,书也很有意思。我对外面的世界也不感兴趣。要知道,夏天太晒,冬天太冷。而每到夜晚,如果不能安全地待在有蜡烛的房间里,我就会感到不安。”

听起来真像是你们地表的人的想法,船长想。但他没有把这话说出来。

“但是有一天,我突然在一本书里查到了一件事。”

“哦?”

“那本书也不算很古老,是一百多年前的人写的。我发现,我的名字,在那本书里的含义,其实是‘地下海的航行者’。”

船长微微转过头,看着画家。虽然只能看到一点侧脸,但画家似乎是在微笑着。

“我去问我的老师,什么是地下海。老师回答我,并没有这种东西。”

“回答的真妙。那我们现在又是在什么东西上航行呢?一块三明治吗?”

画家扭头看了眼船长,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哈哈,就是说啊。我当时也半信半疑。”

“然后呢?”

“然后,我就自己去翻了很多不同的书,然后尝试把它们的描述画下来。说来也不可思议,就是因为这一件小事,我突然就对绘画产生了强烈的兴趣。与此同时,我也突然变得无法再忍受待在那个狭小的屋子里。”

“我猜,你跟家里说明白你志向的转移,然后他们就送你去那个什么艺术学院读书了?”船长说,“我猜你家里也一定很有钱吧?”

“算是吧。不过其实,我并不知道他们到底会不会支持我后来的选择。”画家轻轻地说,“我背着他们跑去了佛罗伦萨,可是就在我入学的那一年,我家里人突然死于意外事故。他们一直说想离开维也纳,去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湖泊群看看。但他们乘坐的轮船没有抵达终点。”

“哦。”船长陷入了一阵沉默。身后的引擎室里传来一阵轰鸣,“幸运兔脚”号似乎撞上了什么漂浮物,大副喊炮手去一起帮忙看看。嘈杂声过后,又是一阵寂静。

“但其实我想起的不是这些。”画家说。“那些曾经的失去,痛楚,遗憾,都在漫长的旅行中渐渐消磨了。留下的只有最初最真挚的东西。”

手边多了个瓶子,船长不知何时递给他一瓶蘑菇酒。画家表示感谢,然后慢慢地喝了一大口。

“闻到那股带着盐味的沙漠海风时,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就想起在那个充满阳光的下午,我独自坐在房间里。本来应该要完成的作业都被我扔在一边,而我刚刚完成了我人生的第一份杰作:地下海的地图。我看着那张画,感到从未有过的心潮澎湃。我的心脏砰砰地跳着,从没有那么有力过。我决心要离开那间屋子,去外面旅行。我要画下所有世人未见过的事物,带回去给那些更年轻的孩子们看,让他们意识到,世界很大,充满着各种未知和可能性。”

“就像生长在阳光下的植物,每一株都那么不同。这是多么奇妙啊!而且其中的大部分,也非常好吃。”大概是觉得之前说的东西有些沉重,画家自动地把话题转向了轻松的方面。“就比如说葡萄酿成的酒,入口顺滑,回味的时候却有股让人沉醉的香味。有机会的话,一定要让你尝一尝。”

“还是算了。”船长摇头,又灌下一大口蘑菇酒。“我是不会有那个机会的。”

“下一次趁晚上去地表就好了嘛。”画家安慰地说,“太阳也不是一直都那么晒的。”

“就算如此,我也没法明白你那种心情。”船长眺望着远方,这次终于能够在视野范围内看到一点东西。他从怀里拿出罗盘,仔细核对了片刻,又把罗盘收回去。

“要知道,我们就像是不属于阳光的植物。”船长的声音很低,不了解他的人都会觉得他有点生气。“就算再渴望阳光的明亮和热度,也没有办法在阳光下生存哪怕片刻。你说的未知和可能性,对于我们来说,暴露在阳光下的那一刻就已经结束了。”

画家看着他,什么都没有说,又似乎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就算再渴望又怎么样?就算再激动,再好奇又怎么样?”船长说,“我们生来就属于地下海。你们地面上的人随时都可以下来,四处看一圈,然后露出新奇或者嫌恶的神色,回去之后写一些评论:‘无光之处长满了恶心的粘藻’。然后就把这个世界完全抛开,继续过阳光下的温暖干燥的生活,而我们继续在这没有光的海面上讨生活,不算活着,也不会死去。”

“我并不觉得地下海是个长满黏糊球藻的地方。”画家不惧地看着船长的眼睛,平静地说。“就像,你也不这么觉得。”

“你并不了解我会怎么觉得。”船长说。

“那么,请你原谅我的冒昧。”画家轻轻弯腰,向船长行了个礼。船长突然发现,他不仅没有穿大衣,也没有戴那顶圆圆的帽子。海风吹拂着画家的衬衫,敞开的领口里依稀可以看到一枚悬挂的金属环,在夜空中散发着点点金色的微光。

船长想起来,那是船医的耳环。兴许画家是害怕在船上弄丢它,一直用这种方式贴身带着。

画家似乎是真的,很喜欢这艘船,和船上所有的人。也非常的喜欢,这片神秘而变幻莫测的地下海。

就像他自己一样。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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